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源于西方19世纪60年代兴起的女性主义(即女权主义)思潮。它从理论层面,即强调两性平等和对女性进行肯定的价值观、学说或方法论原则出发,以文学文本和妇女文学为研究对象,向传统文学史和美学概念
词的内容多以叙写女性和爱情为主,具有明显的阴柔体性。在理学禁锢下,士人们常将他们不能述之于诗文的情绪、不能抛却的幽怀愁绪、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付诸词。词体因其男欢女爱的内容、软媚艳丽的风格、宴饮佐乐的功能,成为士人抒发情感和追求审美感性的一种方式和手段。
陆游对词持有的某种程度的保守态度,使他在词创作上投注的精力不多,仅有144首,但内容丰富、题材广泛、 情真意切,充分体现了人性的丰富性。建国以来,由于我国学术研究长期重政治、经济等“宏大叙事”,轻个体生命的“小叙事”,对陆词的研究几乎定格在一生抗金、以图收复河山的爱国诗词基调上。近年来,对陆词的研究范围有所拓宽。除直抒爱国情怀的词外,对那些表达隐逸情趣、反映修仙悟道、描绘艳情婚姻和表达其他生活感受的词也给予了一定的评价。但对艳情词的品评仍采取回避的态度,如以“这是时代之流弊在他词作中的反映”的论调一笔带过。我试图从女性主义视角就夏承焘先生称为“游宴赠妓”词的《水龙吟・荣南作》作一解读。
陆游(1125-1210)一生力主抗金,在仕途上不断受到当权派的排斥和打击。于是,在官场之外也时时游走于歌楼酒肆中。中年时(1170-1178),入蜀抗金的军事生活丰富了他的文学内容,使其作品放射出万丈光芒,被朱东润先生称为“生的高潮诗的高潮”。同时,入蜀九年辗转不定的仕宦生活,也丰富了他的生活阅历和个人情感空间。写于该时期的《水龙吟・荣南作》,是陆游在地处川南的荣州任内的作品,作者这年56岁。它将官场失意、情场不顺的情思愁绪糅合为一,唱出作为他者、作为异类的隐幽委婉的心曲。全词如下:
樽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依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
花落月明庭院,悄无言、魂消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料也羞憔悴,慵行芳径,怕啼莺见。
这是一首伤怀念远之作。词的上阕重点是伤怀。可分为几个层次:词的发端即点明心境。虽然对花饮酒,寻找、领略春光的美好,但“堪叹心情全减”。这里暗含有一种和从前 “心情”对照之意,昔乐今愁,他现在借酒排遣只能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心情全减”可说是全篇情绪的基调。以下层层推进,点明“心情全减”之由。“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从自身处境、友朋乖隔、爱侣分离三个不同方面述说,表明“樽前花底寻春”乃是一种单独的行动,凸现了词人的孤独情怀。“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对眼前所处环境作进一步渲染,地域的荒凉、气候的恶劣,更烘托出此时情绪的低迷。下面“漫倚楼横笛”数句从更深层揭示了情绪低迷的原因。对此,我们必须联系他的经历、处境,才会有更深刻的理解。陆游在1170年四十六岁时离开山阴前往四川夔州任通判。两年后,他到南郑的王炎幕府里赞襄军事,得以亲临前线,心情颇为振奋。他曾身着戎装,参加过大散关的卫戍。此时,他觉得王师北定中原有日,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可是,好景不长。只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他也被调往成都。这当头一棒,对他是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此后两年内,他先后被调往嘉州(1173年夏)、蜀州(1174年春)、荣州(1174年冬)等西川各地。他远赴西蜀,“万里觅封侯”(《诉衷情》),本为一展襟抱,而今竟一无所成,思念故乡之情,年华虚度之慨,齐聚心头。作者在这里用了两个行为动作:一个是“倚楼横笛”, 它未见得是对自身行为的实写,而是化用唐代赵嘏《长安秋望》“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内中包含了赵诗中闻笛时引起的“鲈鱼正美不归去”的思乡之念;另一个是“临窗看镜”,暗示鬓已飞霜,年光流逝。两个动作却用一个 “漫”字领起,似乎显得漫不经意,实则是内心蕴藏无限苍凉。下面的“时挥涕,惊流转”,就把这种心情外化和明朗化了。“惊流转”三字,将功名失意、迁徙辗转、伤怀念远的情愫融合为一,将凄凉悲苦之情推向极致。因词的上阕重点是写眼前,我们把它称为第一时空。
上阕已将身世之感、失意之慨、孤独之情、思乡之念写足,到下阕便转入对自己一腔旖旎情怀的抒发。又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为前面六句,写令人“魂消肠断”的两人世界,这个第二时空乃是忆昔。此处,把对 “佳人天远”的相思具体化:春天夜晚,明月当空,只有你我在默默地消受那令人销魂摄魄的柔情蜜意;仿效画梁上双栖的燕子,相依相偎。 “画梁栖燕”,用唐代沈?期《古意》诗中“海燕双栖玳瑁梁”之典,与上阕的“瘴烟蛮雨”形成反衬,突显恋情的柔美与温馨。第二层思绪由第二时空跳入第三时空,转写当今对方处境与心情:先用“见说”领起,听说近来你停歌息舞,歌扇舞衫积满了尘土、布满了蜘网。然后再用一“料”字领起,推想对方因相思而面容憔悴,因之唯恐“啼莺”见笑, 连花园幽径都懒得光顾。 此等处全用虚写,然虚中有实,令人如见。值得注意的是说对方为相思“憔悴”却“羞”于说“憔悴”,这恰恰是词人此刻的心境。一个“也”字,便把自己包揽进去了。词人欲罢不能的相思与欲诉不能、欲说还“羞”的矛盾披露无遗。这种“诗思从对面飞来”的婉转曲达的写法,正如浦起龙评杜甫《月夜》诗所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它不仅把对佳人刻骨铭心的相思表现得更为委婉蕴藉、曲折有致、深沉苦涩, 而且真实地刻画了作者于官场失意时在情场寻求温馨却羞于言说的自责矛盾心理。尽管陆游不具备女性主义思想意识,但如此诉说和表达,是对封建礼教压抑人性、摧残女子的间接与无声的抗议。
另外,此处“佳人”应指其妾杨氏。根据陶喻之先生考证,陆游入蜀不久,就在某驿站里与杨氏(类今“坐台小姐”)一见钟情。此后游宦途中,曾多次邂逅相逢,两情相悦。陆游的第六子(与杨氏所生第一子)子布生于1174年,时半岁左右。因子布系非婚所生,被阻隔于家庭和世俗的种种偏见。故有“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之语。此句所写显然亦是“佳人”有所指代的另一具体旁证。
在封建时代的男权话语下,政治失意者的他者化境遇,与女性的他者境遇、或为人妾的另类地位颇为相似。正因为官场失意者与三从四德束缚下的女子,在为妾的他者地位上有许多相通之处,词坛上才出现不少“男子作闺音”以诉幽情愁怨的作品。该词与“男子作闺音”中的恋情词不同,书写者即主人翁不是虚拟的女性形象,而是真实的男性作者自身。词的上阕是词人自抒,词中所思“佳人”杨氏与词人的婚外情缘更非一般冶游狎妓的一夜情可比。这种深埋于内心的苦恋,往往比冶游狎妓的泛泛艳情对封建家庭的威胁更大、破坏力更强,因而不容于封建礼教。同时,词人无法也无力改变佳人没有“名分”的地位。于是,只能把对其相思付诸词,任情感游走于这种原本就以叙写美女和爱情/恋情为主的文学体裁。词中,陆游把“魂消肠断”的恋情,通过两人“凭肩携手”的情态烘托,使男女两性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使多为文士抒发情欲和追求审美感性的词体在抒发恋情时,具有了两性共营互动的深度。
在陆游笔下,被思念的佳人是曾与他并肩携手同欢的爱侣。虽非妻非妾,但两人默契“无言”,曾共同为营造“魂消肠断”的美妙而付出。怎奈这“魂消肠断”的刻骨铭心,钩起词人欲止不能的相思。然而,碍于传统性别角色的定位思维,即“好男儿”不仅不应缠绵于儿女私情,而且应羞于诉说男女相思之苦。于是,为绵绵不断的相思而“憔悴”的主人翁,便把羞于启齿的情怀转用从对方着笔的写法,推想她“也羞憔悴”,把自己那深藏于内心而难于启齿、恐人见笑的相思,通过女方“羞憔悴”的心境间接迂回地表达出来。男权话语下对个体生命和情感的蔑视和抑制,使词人把男性不便曝光的相思和相思之愁,用女性情感的表达隐之又隐、遮而复遮。
在唐宋词坛上,男词人们往往藉女子相思表达幽微难言之情。至今为止的男性主义解读方式,则喜欢把唐宋词中一些表现男女之情的词句拔高为忧国忧民的比兴之作。似乎文人士大夫不该抒发儿女私情、不该表现男欢女爱的愁思;好像品评或解读作品中的男女之情,会损害词人的爱国形象和作品价值。其实,文人士大夫同样有七情六欲。尤其是在他们仕途落魄、情绪低落时,往往需要寻找避风的港湾、借用女性的温馨疗慰内心的苦痛。男女幽情与爱国豪情并不矛盾!在陆游被调离南郑前线、不得不放弃收复失地的志愿回四川成都后,心情非常郁闷。到酒肆歌楼中寻找一时的刺激,从对花前月下的温馨回忆中寻求精神的慰藉,是性情所在。理想破灭转而沉湎酒色,用醉生梦死来逃避现实,在美色中寻求心灵慰藉,这是南宋词人中常有的现象,也是词作中常表现的情形。陆游虽鄙薄词这种“等而下之”的长短句,但在报国理想破灭转而借醇酒美色消愁时,在思念身为他者/另类的“佳人”时,他只能选择词体而不是诗文来抒发幽隐的情思愁绪。从上述的解读已知,这首词一开始就直书词人虽人在酒肆、却心境全无,欲用醇酒美色消磨人生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借酒消愁愁更浓”的无奈心情。他在官场失意、抱负不能施展的情况下,将官场无情和因此颠沛辗转的愁苦,以及与恋人的别离相思一并倾诉,在抒发政治失意的苦闷中将恋情打并进去,用男女绵绵的温情来反衬官场的突兀无情,使情思更浓、愁绪更深。
对佳人刻骨铭心的相思原本是一种无奈,是政治失意的一种情感宣泄和补充。词人把这种不能述之于诗文但又不能抛却的幽怀愁绪、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付诸该词。词人的政治抱负并不会因此削弱,爱国诗人的身份亦不会因此逊色。为此,我们不应回避或不敢正视陆词中反映个人情感世界的这一部分。正因为有个人情感的倾诉,陆词才具有感情真挚、格调清婉的真性情,才显出词人情感细腻而丰富的人性美。
陆游是幸运的。与许多一生中没有过至死不渝的恋情或爱情的封建文人相比,在他的一生中至少还有真爱和恋情让他回味和怀想。陆游的这首词,充分反映了其人性的丰富性,也展示了他情感生活的另一侧面。